新出沄子叔文盆与郧国历史初识

2015年至2017年，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对京山苏家垄墓群进行发掘，共清理墓葬101座、车马坑2座，出土青铜礼器500余件，有铭铜器超50件，其中多篇铭文为重要史料，墓葬年代为西周至春秋早中期之际。其中M15出土一件青铜盆，器敛口、窄沿、折肩、平底，肩腹间有两个对称兽首环耳，肩及上腹饰两周龙纹带，年代为东周早期。器内底有铭文20字：“沄子叔文用吉金，自作旅盆，万年无疆，子孙永用之。”

文字释读

沄字，方勤、张涛《金道锡行》一书释作“邘”，认为：“‘邘’或即《左传》僖公二十四年：‘邘晋应韩，武之穆也’之姬姓邘国。”从字形上看，该字显然非“邘”，字从水、从云，即“沄”字，当读为“”“郧”，即古书所载两周时期江汉一带的“郧”国，或作“”，两种写法均见于《左传》，地在今湖北京山、安陆一带，后为楚所灭，设县管辖，长官称“郧公”，故“郧子”当为郧国国君，与《左传》称呼一致。此前，郧国有铭青铜器尚未发现，故此件青铜器意义重大。

云、员二字在战国秦汉简帛文献中常常互相通假，如郭店简《缁衣》所引31处《诗》云、《书》云，有30例皆作“员”，只有一例作“云”，见郭店简《缁衣》“《大夏（雅）》云：‘白圭之石，尚可磨也；此言之玷，不可为也。’”而上博简本《缁衣》此句“云”作“员”。郭店简《老子》乙本“为道者日员，员之或员”，马王堆帛书《老子》乙本作“闻道者日云，云之有云”，今传本皆作“损”。具体到国名、地名用字，从云、员声之字相通假亦有用例。如清华简《系年》第16章“晋景公会诸侯以救郑，郑人捷芸公仪”，“一年，景公欲与楚人为好，乃脱芸公，使归求成”。“共王使芸公聘于晋，且许成。”简文提到的三处“芸公”皆为一人，《左传》等传世古书多作“郧公钟仪”。又上博简九《陈公治兵》“先君武王与人战于蒲寞”，“”即“郧”，指的就是《左传》所载被楚所灭的郧国。上古音方面，云、员皆是匣母文部字，声韵相同，故云、员常互相通假，参白于蓝《简帛古书通假字大系》“云字声系”与“员字声系”。

此外，“”字见于鄂君启舟节（《集成》12113）“逾夏，内（入）（涢）”，此件器物为战国时期楚国封君之物，从全文来看，这里的“”指的是涢水，或作“郧水”。说明表示城邑、山川这一类意涵的义符，邑旁、水旁在一定程度上表达的功能是一致的。鄂君启舟节“”读“涢”，能佐证沄子叔文盆之“沄”可读、郧。铭文关键信息理清后，接下来对郧国历史作一简述。

郧国的存灭

传世文献对这个“郧国”的记载非常少，如《左传》仅有两条，一条是《左传》宣公四年：“初，若敖娶于，生斗伯比。若敖卒，从其母畜于，淫于子之女，生子文焉。夫人使弃诸梦中。虎乳之。子田，见之，惧而归。夫人以告，遂使收之。楚人谓乳谷，谓虎于菟，故命之曰斗谷于菟。以其女妻伯比。实为令尹子文。”文中提到的“梦”中，即（郧）国之“梦”，《左传》定公四年的“云”中，亦即古书常见的“云梦泽”。要注意的是，文中的“若敖”并非两周之际的楚子若敖熊仪，应是若敖氏之义。鲁宣公四年为公元前605年，当楚庄王九年。因这段话是追述之词，结合相关史料可知此事发生的时间，当在楚武王早期，此时斗伯比年龄尚幼。斗伯比最早见于《左传》桓公六年（前706），而这一年能向楚武王进言，当是武王重臣，显然已长大成人，故推测《左传》宣公四年此条记载当早于公元前706年。可见春秋早期楚、郧经常通婚，关系应该比较和睦。

另一条见《左传》桓公十一年：“楚屈瑕将盟贰、轸。郧人军于蒲骚，将与随、绞、州、蓼伐楚师。莫敖患之。斗廉曰：‘郧人军其郊，必不诫，且日虞四邑之至也。君次于郊郢，以御四邑。我以锐师宵加于郧。郧有虞心，而恃其城，莫有斗志。若败郧师，四邑必离。’……遂败郧师于蒲骚，卒盟而还。”上述几个国家的地望，一般认为，贰在今湖北应山县境；轸在今湖北应城市西；郧在今湖北京山县、安陆市一带；绞在今湖北十堰市郧阳区西北；州在今湖北监利县东之州陵城；蓼在今河南唐河县稍西八十里。可知，随、郧、贰、轸皆位于汉水以东，且彼此相邻。据近年考古发现可知，“随”在今湖北随州市至枣阳市一带。贰国所在的应山县即今随州之广水市。绞、蓼在上述四国的西北，州在四国之南。

鲁桓公十一年，当楚武王四十年（前701）。上述记载，表明楚武王扩张时期，郧、随、绞、州、蓼等邻国结成同盟，联合对抗楚国。此年郧人趁楚将与贰、轸盟会时，欲联合随、绞、州、蓼人伐楚，破坏楚人与贰、轸的盟会，不过郧师被楚人所败。

从地理位置来看，春秋早期的楚武王在位前段，楚国尚在汉水以西（一般认为，此时楚国都城在今湖北宜城一带的“郢”），扩张方向是向东、向北。当时“汉东之国随为大”，楚的策略是拉拢汉东随、郧的邻国贰、轸，以离间分化诸国。自然郧、随等国就需要联合对抗楚的扩张。随着楚师败“郧师于蒲骚”，最终与贰、轸结盟。接着楚人对诸国采取各个击破的策略，如第二年伐绞，第三年伐罗。这些小国，由于文献记载很少，故需要结合楚国扩张的历史，来对郧国灭亡的时间作一判断。

据近年考古发现，尤其是新出金文可知，西周初年，随（金文多称“曾”）即在江汉流域立国。梳理《左传》等文献随、楚关系材料，可知至迟在春秋早期，随已发展成为汉东大国。但此时，随着楚的强大，从楚武王时期开始大规模扩张，作为同一地区的大国，随、楚之间争战不断。楚武王三十五年楚人首次伐随，至楚武王五十一年随在楚的威慑下被迫结盟。至此，随一度成为楚的附庸国。至庄敖五年（前672），因楚国内部政治斗争，庄敖之弟熊恽（即楚成王）奔随，在随人帮助下返国称王，此后两国关系密切。不过之后的楚成王三十二年（前640），随人纠结“汉东诸侯叛楚”，接着楚成王派子文伐随，败随人，随请和。此后，两国经常通婚，随应是彻底臣服于楚。

《左传》哀公十七年记载楚大师子谷曰“观丁父，鄀俘也，武王以为军率，是以克州、蓼，服随、唐，大启群蛮”。高士奇《春秋地名考略》据此提出州、蓼二国不久被楚灭，这一看法应离史实不远。

又，楚文王二年（前688），楚“过邓”“伐申”，《左传》哀公十七年楚大师子谷追述“彭仲爽，申俘也，文王以为令尹，实县申、息，朝陈、蔡，封畛于汝”。杜注：“楚文王灭申、息以为县。”据楚文王六年灭息，推测楚灭申当在公元前688至公元前684年之间。据考证，楚文王时期，已基本征服汉东、汉北诸国，先后灭了贰、绞、州、蓼、厉等，以及汉北汝南的申、应、邓、养等国，势力已进入南阳盆地，并向北朝汝、淮等中原一带发展。此时，楚国附近的郧应已被楚灭。何浩《楚灭国研究》推测时间应该在楚武王四十年至楚文王六年（灭申、息）之间。

《说苑·正谏篇》：“荆文王得如黄之狗，箘簬之矰，以畋于云梦，三月不返。”荆文王即楚文王。何浩《楚灭国研究》据此认为，“文王在郧郊云梦游猎三月之久，这证明，故郧国地早属楚县”。楚灭郧后，依例设县，见于文献记载的县公，楚共王时有郧公钟仪，见《左传》成公七年；楚平王时有郧公辛，见《左传》昭公十四年及定公四年。需注意的是，楚灭郧设县一定早于公元前584年，郧公钟仪并非首任郧县公。

不过书缺有间，郧国的族姓、始封及世系等问题仍然不明，有待继续探索。

（作者系四川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副研究员）